1、站在树边的小姑娘
三十年前,我还在上小学。
小学操场正中间有一棵大杨树,树心已经被吃空了多半,但这一点也不影响大杨树长叶子,每到春夏,杨树叶子依旧哗啦啦响个不停。
一二年级的小屁孩特别喜欢围着这棵大杨树瞎胡闹,你抓我,我追你,一帮小屁孩,能围着大杨树绕满课间十分钟,大杨树到底有什么魔力让我们都围着它,我已经不记得了,甚至一起胡闹的好多小伙伴我都记不清了模样,唯一让我忘不掉只有那棵大杨树,和那个天天站在树边看我们疯玩疯闹的小姑娘。
她总是那么干净,香喷喷,一股郁美净的味道,我们疯玩疯闹,她就在树旁安静地看着我们,她和我们没有半点相同,我从没见过她的妈妈,可我猜她的妈妈一定很爱她。
2、弱智
刚上一年级的时候,老师觉得她最乖,因为只有她一个人可以手背后坚持一节课不放松,同学们都喜欢看她,她真的就像一个瓷娃娃,乖乖的,随你怎么看都是笑盈盈的,不羞不恼。
直到三年级的某一天,忽然,似乎就是一夜之间,瓷娃娃是个弱智的消息传遍了全班。
她上课手背后乖乖的样子,郁美净香香的味道从那一天开始,都成了别俱意味的耻辱符号。
他们一边嚷嚷着弱智,一边笑得鼻涕冒泡,多年以后,想起当年的场景,我还是会对孩子的“纯真”产生深深的恐惧。
当有人说弱智会传染,所有人都对她保持距离的时候,她还是那样乖,对别人始终保持自己独特的善意,笑盈盈的看着我们,不羞不恼。
3、朋友
有一天,我因为扭了脚没法上体育课,只能和从来不上体育课的她一起留在教室。
一开始,气氛十分尴尬,九岁的我智商有限,脑袋里真的在思考弱智到底会不会传染这样低级的问题,甚至因为思考不出个结果憋得面红耳赤,最后还是我咕噜咕噜反复抗议的肚子给了我答案,别想了,再憋下去只有拉裤子一个结果,对于一个闹肚子又没带厕纸的小孩来说,是向她借厕纸变成弱智,还是拉裤子变成弱智,不用想太久,身体会给你答案。
一路上,我拿着厕纸,一瘸一拐,连跑带蹦,蹲在坑上如释重负,可低级的人始终逃不过低级问题的拷问,到底用了她的厕纸会不会变弱智?我攥了攥手里的厕纸,若有若无一丝香气,是郁美净的味道,与刺鼻的厕所格格不入。
我想我应该是被传染了,因为没过多久,我,就成了另一个她,不知道是谁,发现了我的秘密,一夜之间,他们一边嚷嚷着哑巴,一边笑的鼻涕冒泡。
他们又说哑巴也会传染,我想辩解,他们的声音太大,我的声音又太小,我不明白,如果哑巴也传染,那我的爸爸,我的妈妈为什么没有把这个病传给我呢?
于是,我和她成了“朋友”,一个“弱智”,一个“哑巴”。
我们放学一起回家,她会唱一路的歌,那时新白娘子正在热播,她会唱里面每一首歌,主题曲,片尾曲,插曲,对唱,我不知道一个“弱智”怎么会记得住这么多的歌词。
一路上,我只有听的份儿,似乎我真的成了哑巴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,有一天,放学的路上,她突然停住,回过头,问我:“你总是跟着我,要跟我一起走么?”
这是我们“做朋友”以来她第一次跟我说话,我看着她,不知道该怎么回答,确实,做朋友只是我一厢情愿,放学的路上我总是在她身后默默的跟着她,我只是觉得这样不会一个人显得孤单,对于那些人的嘲笑,两个人,就算一个是“弱智”,另一个是“哑巴”,似乎在形式上两个人总比一个人来得让人安心。
“暑假,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?”
她补充了问题,却更让我疑惑。
那一天,她告诉了我一个关于这个世界的秘密——除了这个世界,还有另一个美好至极的世界,在哪里,所有的存在都与这个世界相反,所有的残缺都会变得无暇,所有的不快乐都会消失,她的妈妈告诉她,那个世界并不遥远,钻进大杨树的肚子就能到达。
疼痛会使人的智商持续降低,身体上,心理上的疼痛都一样,我回到家,屋子里啊吧啊吗的两个大人,笔来划去,这是他们的语言,我懂,可我的语言,他们永远不会明白,九岁的我只感觉到这个世界的不真实,以及那个世界的美好。
那时还没有太多楼房,即使在学校外面,回头望一望,大杨树依然清晰可见,学校的后门有一条被人掰弯的栅栏,我这样瘦小,钻进去轻而易举。
对不起,我不能和你一起走了,我也等不到暑假了。
4、另一个世界
风雨雷电,流星陨灭,我想象出来的惊天之象竟然一件也没发生,学校里一个人也没有,大杨树的肚子空荡荡,只有小虫子在和我说话,可惜它们的话,我一句也没听懂。
大概半夜,我又听到了熟悉的声音,啊吧啊吗,含糊不清,第二天睁开眼睛,我竟然在一个陌生的屋子醒来,不认得的床,不认得的墙,不认得的爸爸和妈妈是我新的开始。
她没有骗我,树洞里果真藏着另一个世界,与原来完全相反的世界,我的新妈妈有红红的尖指甲,每天下午两点半要准时举办她的茶会,我的新爸爸有大大的啤酒肚,总爱和大哥大谈心说话,一层的沙发是“布朗尼”的专属行宫,它眯着眼睛,瞥着嘴,我能听懂它的话,它说,嘿,小丫头,要知道在这里我才是老大。
一晃三十年,像是一场梦,我坐着船,坐着飞机,坐着的士又回到这个地方,反反复复徘徊在小学的后门,那条被掰弯的栅栏早已消失不见。
我招呼传达室的老爷爷询问大杨树的事情,他说,三十年前,有一个晚上,风雨雷电,流星陨灭,闪电从天而降,大杨树应声而倒……说到这,他一边摇头,一边叹气。
“后来呢?”我有些着急,拉住他的袖子不肯放手。
“可惨,可惨。”
九岁之前的记忆像是水中的一尾鲤鱼,在脑海里时隐时现,拼命的想要抓住,指尖却只能碰到它的尾巴,最终它还是游走了。又聋又哑的父母、弱智的朋友、全班的嘲笑似乎都被留在那另一个平行世界,而在这里,所有的残缺都变得无暇,所有的不快乐都消失不见,只让我觉得这个世界没有一分真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