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1968年5月在吉林市第十二中学读书,在中学的时间一共是一年零九个月。在这一年零九个月的时间里,每天除了搞运动,就是军训、挖地道、学工学农劳动,大概一共上了不到20节文化课,学到的文化知识少得可怜。第二年,毕业证也没发,除了少数几个同学参军外,其余的同学都走了上山下乡这条路。
下乡的那天是1969年12月2日。那天早上,天不亮我就起床了。饱餐了一顿妈妈特意为我做的平时很少吃到的炖牛肉、烙油饼,然后自己背上行李去了学校。在学校的组织下,我们这些天真烂漫的学生,高唱革命歌曲,举着红旗,背着行李,乘上大卡车奔赴不同的“广阔天地”。
说是知青,其实我们最大的才18岁,最小的还不满16岁。刚到农村,生产队长安排了一名社员给我们做饭,又挨家挨户摊派性地收集上来不少白菜、萝卜、酸菜,派马车去公社粮库给我们买了口粮。我们这十三个人组成集体户,就算扎根了。
两天后,我们开始参加劳动。第一天干的活是刨粪,把头一年积造的农家肥用镐头刨成松散状,然后装上牛爬犁送到地里。到了晚上收工的时候,记工员挨个问我们的名字,并给我们每个同学记了9个公分,说是到年末可用来分红。晚饭吃的是苞米面大饼子和萝卜条汤。
在昏暗的油灯下,我们一群尚未脱离稚气的孩子揉着满手的血泡,七嘴八舌的议论着一天的见闻,又问房东张大爷,什么是工分?什么叫分红?房东张大爷回答很简单:“工分就是钱,分红就是分钱。”这时我们才知道,现在的劳动不同于以前在学校所参加的义务劳动,是有报酬的。
刚到农村,我们对周围的事物都感到新奇,干起活来争先恐后,热情很高,但我们毕竟太年轻了,生活经验严重不足。因为劳动强度大,同学们的饭量明显增加,一天比一天能吃。刚刚过去二十多天,我们就把一个月的口粮都吃光了。那个年代粮食短缺,粮食制度严格,不可以随便提前购买下个月的口粮。粮吃没了,可到月底还有一星期,这可怎么办呢?大家都没了主意。
十八岁的老大哥老林把所有的粮食袋子挨个抖落了一遍,不管白面还是黑面,还有一些苞米面,最后凑了少半盆,做了半锅的疙瘩汤,我们每人舔嘴砸舌地吃了一小碗……这回,彻底断顿了。
当时,因为粮食歉收,社员的口粮标准是每人每年360斤毛粮(带皮的),家家都不够吃,根本没有余粮来接济我们。即便如此,生产队还是派人送来了一袋苞米面,我们又对付了两天。后来,我们又用从家里带来的零花钱和粮票,到大队的供销社买饼干和面包,这样又维持了两天。钱花完了,吃的也没有了,我们只好躺在炕上,一动也不想动,挨饿的滋味真难受,眼珠都是蓝的。
傍晚,老林从外面回来说,队里的马车今晚要去公社粮库拉豆饼,不如咱们跟马车去两个人,找粮库的领导好好说说,或许能同意我们提前几天把下个月的粮食领回来。大伙一听都来了精神,一个个从炕上爬起来,迅速准备好所有装粮食的口袋,推举老林和另外一名能说会道的男同学一起去。我们翻遍兜,拿出最后的一点零花钱和粮票,塞到他们俩人的手里,让他们在路上买点吃的。他们两个在我们的期待的目光中略带一些悲壮的表情,默默地上了马车。
我们一群饥饿的孩子,在初春的寒风中目送马车渐渐远去,直到转过山脚看不见了,才回到屋里。
第二天一早,我们就去路边等,往远处望。从早上到中午,又从中午到傍晚,不知道去了多少次。终于在天快要擦黑的时候,从远处传来了清脆的有节奏的马铃声。渐渐地,在山脚的转弯处,在落日的余晖中,终于出现了一辆马车。
我们伸着脖子张望着,隐隐约约地看到有两个人站在马车上挥舞着帽子,喊什么也听不清,看样子是满载而归。我们一片欢呼,像迎接凯旋的英雄,迎着马车跑去。不等车停稳,车上的那两个同学便跳下马车,告诉我们哪些是集体户的粮袋子。虽然那几天我们个个都饿得有气无力,大伙还是争先恐后气喘吁吁地把一袋袋的粮食扛了回来。我记得我扛了一袋50斤的面粉,累得浑身冒虚汗,腿直发颤。
回到屋后,大伙围着两个胜利归来的“采购员”,问这问那。这两个同学大讲如何找知青办主任诉苦,如何找粮库革委会主任特批签字,如何费尽周折,他们又是表功又是炫耀,口若悬河,滔滔不绝……突然有人低声说:“要不咱们还是先吃点什么再说吧……都饿死了。”这个提议得到所有人的赞同。有人提议说吃烙油饼,有的说做大米饭,七嘴八舌。
这时,房东张大爷在门口听见了,对我们说:“孩子们,好几顿没吃东西了,还是先喝点稀的,别撑坏了肚子。虽然现在有粮了,但是也要计划着吃,要不然又撑不到月底了。”同学们一听有道理,最后决定就吃面片汤。大家一起动手,有的抱柴,有的点火,有的挑水,女同学们开始和面、擀面片。等到面片做好后,头两大锅女生一口也没吃,都让男生吃了,他们每个人都吃了五、六碗,狼吞虎咽,像是一匹匹饿狼。第三锅女生才开始吃,也都吃得额头渗出了汗珠,脸上泛着红光。
吃饱了之后,我们全户开了个会,讨论“吃饭”的事。所有人围在一起一番郑重的发言后,决定成立伙食管理小组,由小组制定全月的伙食管理计划,每周大米做几顿,白面做几顿,还有黑米、高粱米、苞米面等,都一一制定了详细的食谱,并且规定每人每顿按四两定量,严格管理,不能超出。所有人确认无异后,计划写在纸上,贴到了锅台旁边的墙上。
以后,我们严格执行了伙食管理计划和每个人的定量标准,又到大队供销社买了一杆秤,每顿用秤称出定量。虽然每顿饭只能吃六七分饱,但毕竟一日有三餐了。
没多久,生产队开始种土豆,把土豆发芽的部分用刀切下来,作为种子种到地里,剩余的没有发芽的部分都给了我们集体户。那几天,我们抬回来好几大筐。这样一来,除了每顿四两苞米面饼子之外,每人还能吃到一碗盐水煮土豆块。那段时间,对于我们来说,简单是舒服得不能再舒服,个个都能填饱肚子了。可是好景不长,一个多月左右,盐水煮土豆也没有了,每顿又变成了四两苞米面大饼子加咸菜。
五十年过去了,现在想起这些事,心里说不出是什么味道。上山下乡运动,不管是悲剧也好,闹剧也好,我们的青春都埋葬在那段特殊的历史岁月里。亲爱的同学们,你们现在还好吗?